音乐之声和红色报业之光中的邓小岚

钱江

一、“谢谢鼓励”，邓小岚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

邓小岚大姐突然走了。

2月4日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，我看到太行山孩子组成的童声合唱队来到五环旗下，用希腊语颂唱奥运会。

次日，我给小岚大姐发去一条短信：“向小岚大姐致敬！你和你的父亲都为马兰带来了光荣！”

她回来短信：“谢谢鼓励！”

没过几天，又是这些山娃来到冬季残奥会闭幕式歌唱，他们是这届冬奥会的一道光彩。邓小岚站在这道光彩后边，是这群山娃的音乐引路人。她的父亲邓拓，是战争年代的“马兰村人”——《晋察冀日报》总编辑、社长，新中国成立后，是《人民日报》总编辑、社长，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新闻大家。

我寻思，冬奥会后和小岚大姐见见面，哪里知道，冬季残奥会刚结束的3月16日，她就回到了太行山深处的马兰。过了3天，她正和村干部商办今年的马兰音乐节，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。3月21日，她在北京静静辞世，享年79岁。

退休后的邓小岚（中）来到她的出生地——河北阜平县马兰村，为山娃们启蒙音乐。

二、在人民日报报史研究中认识邓小岚

进入新世纪，我较多参与人民日报史编撰和陈列事务，认识了邓小岚。2003年，已从北京市公安局技术岗位退休了几年的邓小岚参加《晋察冀日报》史研究会（以下简称研究会）的工作，任副秘书长、秘书长。我请她来报社，一起鉴定她父亲邓拓长期使用的办公桌。小岚大姐也正要找我，商量筹办几个大型学术研讨会。

她朴实谦和。每次来报社循章办事，在传达室填写会客条。第一次到门口传达室接她，发现填会客单的人多，我对她说，你是老社长的女儿，这些日子你来得多，进门的时候要是排队填单的人多，你就说一下是“邓小岚”，已经有预约。我和办公厅联系好，你就不必排队填单子了。

小岚大姐立刻拒绝：我就是个普通人，为什么不排队？

邓小岚的一生，幸又不幸。说“不幸”是指文革十年浩劫，父亲邓拓、母亲丁一岚首当其冲地遭遇冤案，株连所及，全家儿女星散。小岚从清华大学工化系毕业分配山东泰安制药厂，长做鲁中人。所幸遇到知己刘青岗，永结同心，有一子一女。小岚回到母亲身边定居是20多年后的事情了。

回到北京，小岚协助母亲丁一岚整理和校阅《晋察冀日报》历史文献、组织活动。母亲辞世后，邓小岚担负研究会日常事务，筹划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在石家庄举行晋察冀日报学术讨论会，期间在河北阜平县太行山中的马兰村建碑，纪念1943年为保护《晋察冀日报》办报队伍被侵华日军杀害的19位马兰村民。邓小岚本人就是这年反扫荡中出生在那一带的。

邓拓于1949-1959年期间任职人民日报总编辑、社长时使用的办公桌。现存人民日报图书馆。

经历了岁月年轮侵染，邓拓总编辑长期使用的红木大理石面办公桌具有文物意义，由人民日报图书馆馆长卢文斌妥善保存。邓小岚前来，卢馆长和我一同向她介绍了这张桌子不同寻常的经历。小岚听得十分动情，手抚桌面，拍照留念。

三、为红色遗址建碑触发她为山娃办学教音乐

我们很快就熟悉了，邓小岚介绍了晋察冀日报研究会的活动计划。随后的2004年5、6月间，她前往马兰村筹办建碑事务。纪念碑由《晋察冀日报》前辈们集款1万多元建造，小岚从地点选址到纪念碑设计，再到选料下料，亲力亲为，建碑过程中，她萌生了为马兰山娃音乐启蒙的念头。

在村里的晋察冀日报红色遗址前，邓小岚遇到了围拢在身前的马兰山娃们。她请孩子们唱支歌，没有一个孩子开口能唱。好容易有一两个能唱的，也全是跑调的。

深爱音乐舞蹈的邓小岚很受触动，马上想到：“没有音乐的童年是苍白的！自己能为马兰孩子的童年添加音乐吗？”

2005年9月13日，马兰村即将揭幕的“马兰惨案遇难同胞纪念碑”。邓小岚参与了建造纪念碑的全过程。

一年后碑成。2005年9月，我到石家庄参加研讨会，随与会者同赴太行山深处，举行“马兰惨案遇难同胞纪念碑”揭幕式，邓小岚一路当向导。我发现家家户户都熟悉邓小岚，小岚也熟悉马兰的每一户人家，对抗战遗址了如指掌。她已经在盘算，哪些遗址要保留和修复，传诸久远。她向我多次说起，马兰村是中国新闻史上一个亮点，是开展红色遗址研究和旅游的好地方。

我知道，她心里还有一个亮点，就是父母亲邓拓、丁一岚曾在马兰办报，父亲在马兰写了下优美的赞叹母亲的诗。邓小岚出生后由马兰的乡亲抚养，邓小岚要报答马兰这个“故乡”。

我随小岚来到马兰，亲眼看到还没有脱贫的马兰村中，4间小学教室破败失修。小岚首先想到要改变的就是马兰小学。建碑进程中，小岚拿出积蓄，4个弟妹全都出资，决心翻扩建马兰小学新校舍。

马兰的纪念碑落成仪式后，我们这些人走了，小岚却返回马兰参建新校舍，4间新教室一年后建成。

同时，邓小岚决心为马兰山娃音乐启蒙。

四、邓小岚的马兰山娃音乐梦

在少女时代，邓小岚就有一个梦想，当一名终生与音乐相伴的舞者。

身为新中国新闻岗位领导的父母亲邓拓、丁一岚给了小岚优越条件，她自幼学琴学舞蹈。受到苏联芭蕾舞团来华演出的深深震撼，上初二时，邓小岚独自到沈阳舞蹈学校报考芭蕾舞专业。

20世纪50年代，邓拓、丁一兰和5个孩子，左1大孩子是邓小岚

父亲邓拓支持小岚报考舞校，帮助她去沈阳，但也写信告诉女儿要全面衡量，选择理想的人生道路。小岚最终决定回到北京继续学业，1963年，她考入6年制的清华大学工程化学系（工化系），学习尖端工程。在清华，她是学生艺术团成员，始终练琴练舞蹈。

十年浩劫呼啸而来，父母亲冤案株连，她在文革中被分配到山东泰安制药厂。全家人星散，尖端科学梦碎，但是音乐和舞蹈梦依然不碎。我看到一张邓小岚在厂房楼顶练舞的照片。她女儿明明说拍摄于1973年左右。那正是艰难的日子，有音乐舞蹈相伴，小岚仍然是乐观的。

约在1973年，邓小岚在泰安制药厂楼顶拍摄的照片

马兰小学新教室建成了，还单建了一个屋子作为办公室，那以后邓小岚到马兰就住在那里，可以自己做饭了。

乡村小学是没有音乐教师的，马兰山娃们却有了，就是邓小岚。

邓小岚一边建造新校舍，一边找孩子教唱歌。

在深山里找孩子唱歌挺难的。山娃们也有不轻的课业，许多孩子还要帮父母干活，他们几乎没有见过乐器。邓小岚找一个走一个，很久凑不齐小合唱。

邓小岚从北京去马兰也挺难的。她没有自驾车，清晨从北京上火车，换两趟长途汽车，天黑时才能到马兰。即便是今天有一段高速路，从北京直达马兰也要大半天。

她没有住处，一开始多住在熟悉的白玉存白二姐家。吃饭嘛，常常是学生叫去走东家去西家。

当时的马兰哪有卫生条件，有一盆柴烧热水就不容易了。

但是小岚有毅力，音乐有凝聚力。2006年新校舍建成，一个6人 小乐队也终于建立起来了。

为配备乐器，小岚动员弟妹们把家里的乐器都拿来，还动员了同学，很快装备齐全。

启蒙之路一步又一步。通常情况下，邓小岚每月两次到马兰，利用孩子们的假日教音乐。寒暑假她会在马兰住上一段时间。

邓小岚在马兰开始音乐启蒙的日子

两年后的2008年10月，邓小岚带领小乐队走出太行山，来到北京中山公园举办“马兰小乐队音乐会”。

马兰山娃的视野打开了。又过了两年，马兰的孩子先后到河北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录制节目。2013年春天，马兰胭脂河边，邓小岚操办了“马兰儿童音乐节”，她母校清华大学的艺术团也来参加。

马兰儿童音乐节越办越红，马兰山娃的音乐名声越来越大，终于传到了大导演张艺谋那里，选上这些山娃们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歌唱。

邓小岚的马兰音乐梦实现了。

五、邓小岚的红色报业史传承之梦

邓小岚离去之后，有许多文章介绍她在马兰教山娃们唱歌、演凑乐器的故事。我愿以切身经历补充，邓小岚还为红色报史研究、特别是传承和研究《晋察冀日报》史付出了心血。她在马兰启蒙山娃音乐的同时，推动和落实马兰村中多处抗战遗址陆续修葺，成为太行山里重要的历史纪念地。

在马兰建碑、建校舍，教山娃们唱歌期间，邓小岚参加筹办在福州和北京举行的两次大型研讨会。

《晋察冀日报》史研究会在20世纪90年代编撰的文献和著作

2005年，邓小岚担任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，在石家庄、阜平举行的《晋察冀日报》研讨会后，她立即参与筹办次年5月在福州举行的邓拓逝世40周年学术研讨会。我作为报社代表与会，又见到小岚忙前忙后。会后，她陪同会长陈春森老前辈到福清，为当年《晋察冀日报》牺牲的记者仓夷扫墓。

福建归来，小岚和研究会同仁筹办2007年于北京举行更高规格学术研讨会，举行《晋察冀日报》创刊70周年纪念大会，这次大会由人民日报社和晋察冀日报史研究会共同举办。这段时间我和小岚大姐见面最多。

当年的红色报人很年轻，因此到创刊70周年时仍有百来位前辈从各地赴京聚会。这时他们年事已高，再加上各方与会嘉宾，组织工作相当繁复，我看到小岚忙得喘气功夫也没有。然而看到父亲的当年同事们汇聚首都，追怀往事，乐看今朝，小岚一定是欣慰的。

作为这次纪念大会的成果，《北岳风云——晋察冀日报报史图像集》，和75万字的《晋察冀日报国内外大事述评集》先后编辑成书。在新中国报业专门史研究上，《晋察冀日报》史研究是走在前列的。

2007年《晋察冀日报》创刊70周年纪念大会的成果之一《北岳风云——《晋察冀日报》报史图像集》，汇集了珍贵的历史照片。

2007年《晋察冀日报》创刊70周年纪念大会的成果之一，75万字的（《晋察冀日报》国内外大事述评集）。

2022年2月，邓小岚把又一批马兰山娃带到了北京，在冬季奥运会上引吭高歌。

六、邓小岚和马兰分不开

从山娃音乐启蒙，到红色遗址修葺，再到山村脱贫，邓小岚一身数任。2016年，原会长陈春森辞世，邓小岚接任会长。

今年2月23日，邓小岚带着马兰童声合唱队，到保定参加《晋察冀日报创刊85周年暨邓拓诞辰110周年纪念展》开幕式。这是她身为研究会会长参加的最后一场学术活动。

2022年2月23日，邓小岚（中）作为会长最后一次参加晋察冀日报史研究会活动，参观“邓拓书法真迹展”。左1是研究会常务副会长陈华。

马兰山娃放歌冬奥会之后，小岚回马兰筹办今春马兰音乐节。她在做马兰村进一步的经济发展规划。在马兰建起了第一座水冲厕所的基础上，她要在马兰办民宿，吸引远方游人。

2013年，邓小岚70岁时曾有意无意说起，自己在马兰干到70岁就回家，家中的老刘支持她这些年，现在需要她照料了。

实际上，马兰和邓小岚彼此相依，已经分不开了。近些年，她在马兰的日子比以前更多。她把最后的足迹印在马兰土地上，然后突然离去。

小岚大姐离去，我和她的弟弟邓壮取得联系，邓壮发来了刚刚为姐姐写下的祭文：

姐姐：

你安静地走了，睡在马兰月亮舞台的大地上。你可知道，那些因你而有了音乐梦的孩子们，他们在为你的梦唱着“美丽的马兰”，希望你能从梦中醒来时，再教他们歌唱。

18年来为回报马兰这曾经养育了你的土地，你把自己那颗善良、纯净的心，放在了马兰，你践行了妈妈的期待，成为了“马兰邨人”。

马兰村是爸爸妈妈曾经战斗、相恋、生活过的地方。那里的父老乡亲和爸爸妈妈为建立一个人民的新中国，真正是血乳交融的关系，人民的幸福就是爸爸妈妈那一代共产党人追求的理想。你走的马兰路，也践行了像爸爸妈妈一样真正的共产党员的人生理念。你告慰了爸爸妈妈，你是我平凡、伟大的姐姐！

你在那里见到爸爸妈妈了吗？你们在一起快乐吗？

阿壮

2022年3月

在小岚大姐身后，她的亲人们和马兰村乡亲马上就确定，让她回归马兰，长眠在那里是理想的归宿。

她的墓址很快就确定在马兰的晋察冀日报烈士纪念碑旁，诗意墓碑也刻出来了。

因为新冠病毒防疫的原因，邓小岚的骨灰等待归葬。

邓小岚回归马兰，会赋予马兰新的意义。马兰村边胭脂河，永远流淌邓拓的诗，还将永远流淌邓拓女儿邓小岚送来的音乐之声。

小岚大姐，我会到马兰来看你。

（2022年4月1日于北京）

（2022年7月3日再次校订）

2022年2月4日，北京冬季奥运会开幕式上，来自阜平太行山区的童声合唱队用希腊语歌唱。合唱队员中有来自马兰的山娃，邓小岚在马兰播下了音乐的种子。

（完）

作者：钱江，《人民日报》海外版原副总编。

本文成稿过程中，晋察冀日报史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陈华大姐帮助审阅文稿，提供照片，谨致谢忱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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