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更优秀、更有出息，又担心孩子因涉事不深受到伤害或过于精明人情世故……

慈 母 倚 门 情

文／王健根

母亲今年90岁了。陪她过年的打算，我从年初开始就筹备着。

▲母亲在南昌八一广场留影

也许从小家境贫寒的缘故，自打记事起，我就有恋母情结。渴了，饿了，累了，病了，受到委屈了，甚至在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刻……都乞盼母亲能够出现在身边，即使明知不可为之，但只要在心里念想着母亲那双闪烁着慈祥、坚定目光的眼神，便可在瞬间收获一种智慧或力量的心理暗示，总能伴随我跨越荆棘沟壑、逢凶化吉、顺遂平安。

从杭州回到赣州，是除夕前一天的下午。走进卧室，骨瘦如柴的母亲印入眼帘，从她左鼻孔插入的那根引流导管尤其像一根针芒，深深扎痛我的心。从6年前母亲跌伤的那时起，尽管兄弟几个寻遍专家名医及大弟夫妻俩无微不至的照料，都无法阻止灾难和痛苦的继续，瘫痪、失语、鼻食……

大弟告诉我，母亲糊涂了，恐怕认不出你来了。当走近母亲的那一刻，我清晰地看见了她眸光中闪烁着激情，眼眶里涌动着泪花。

我急忙俯下身子，贴脸附耳抚慰。

紧紧握着母亲的手，我感觉那不是手，而是许多许多的往事、许多许多的回忆、许多许多的感慨。

母亲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6个。过重的生活压力碾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。在我孩童时的记忆里，母亲是县粮食局下属粮油加工总厂的搬运工。负责将一担担稻谷从粮库挑到生产车间，每天要跑上百个来回；再驮着每麻袋150斤重加工好的大米，沿着由3根木头搭成的桥，一步步颤颤巍巍地往大卡车上搬运……下班回到家，她还要管着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睡。我几乎每天都是听着母亲在门外洗衣服的声响中入睡的。第二天，天还麻麻黑，她又要去3里外的集市上买菜。

母亲只读过3年私塾，但她却是个非常通透的人。

“文革”期间，父亲被打成“走资派”，关进“牛棚”干苦力，小弟还嗷嗷待哺。一天傍晚，听说父亲要回来，一家人高兴地早早坐在桌前等他回来吃饭。

母亲倚靠在家门口……

父亲回来时，右手上拿了顶竹子编成的纸糊“高帽”（那是“造反派”为遭受批判者制作的游街示众的），他随手放在了卧室的蚊帐顶上。印象中，穿着大花裤衩的母亲，是趁父亲熟睡之后悄悄起床，用一把雨伞把“高帽”从蚊帐上顶下来。她恼怒地把它抛在门外，穿着拖鞋的双脚拚命地在上面踩踏，并一把火给烧了……

其结果是：第二天，“造反派”把爸爸、妈妈都关了起来，妈妈被打成了“保皇派”。妈妈在被人带走时，高声地对我们喊道：“孩子们，别哭！你爸爸是共产党员，他是个老实人……”

怀抱着小弟的大姐，一脸无助地放声哭了起来。顿时，兄弟姐妹哭成了一团。

因为生活拮据，父母常常要为生计奔波。

记得，还是在我刚读初中时，母亲一次外出办事，为了节省不足1元的车票钱，选择搭乘别人的自行车回家。结果，连车带人翻跌落在一个2米多深的山沟里。至今，她头的左额部还残留着一块大伤疤。

1979年秋，我决定报名应征入伍。起初，父亲是竭力反对的。理由是：我已经有了一份正式工作，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，是母亲“求爹爹告奶奶”争取来的。况且，我还利用寒暑假的时间，把岗位所需的相关机械设备维护及电焊、氧割、钳工等技能都学了一遍……

母亲知道我有所不甘。夜里，她坐在床前，抚摸着我的头：“虔虔（这是母亲赐给我的乳名），大山外有更美的风景，但没有父母的陪伴，一切都得靠自己。妈妈理解你。想好了，就勇敢去闯吧！”

但当我踏上远行的路时，母亲挥动着手，拼命追赶载着我的汽车，直至被飞扬的尘土淹没……

我突然想起母亲床头放着几张刊有对越还击作战相关报道的《人民日报》。此时，我才读懂得母亲内心的牵挂和难舍。

离开了家，我与母亲主要靠书信交流，部队时常野营拉练、外训演习，收发信件往往不能及时。大姐反复叮嘱我，及时给母亲回信。说，母亲每次读到我的信，总是久久地倚靠在家门口，仰望天空……

1984年7月，母亲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。

部队接到中央军委命令，赴滇担负老山地区对越防御作战任务。为了部队行动保密的需要，也不想让母亲过早牵肠挂肚。我没敢将此事向家里透露半句。而是匆匆草拟了5封报平安的信交到留守处。叮嘱留守的战友每个月按顺序给妈妈寄出。

到了第二年的春节，我们在前线打仗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，甚至传言我所在的连队在激战中伤亡过半……而恰好此时，县委、县政府和县人武部主要领导例行的节日走访慰问，又起到了“印证”传言的效果。

1985年3月7日下午，正当我要出发执行进攻战斗任务时，通信员送来了从后方转来大哥的信。大哥说，全家人的心都为此纠结……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，到底是什么情况？请你尽快写信给家里报个平安。母亲每天倚靠在家门口，鬓发都愁白了！

当医护人员把我从昏死中抢救过来时，已经过去了4个昼夜。因为动弹不得、双眼缠着纱布……醒来后的第一事，我央求护士帮写一封家书，报个平安。

后来才知道。母亲收到信后，欣喜若狂地读了好几遍……可细心的父亲却从字迹上发现，这封信根本就不是儿子写的。由此判断，儿子要么牺牲了，要么就是负了重伤。

父亲再深入分析，信封上没有留下寄信人详实地址，但从邮戳上可以看出，信是从昆明市寄来的。假如儿子牺牲了，组织上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来隐瞒。由此可以断定，儿子应该是身负重伤，被送进医院救治！

母亲决定要到昆明去寻找负伤的儿子！可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，在若大的昆明市如何寻得儿子？找医院，找军队医院……实在拗不过母亲的倔强，父亲决定让两个姐姐陪同一起前往，一是为了照顾长途颠簸的母亲，二是可以防范意外结果引发的生变。

母女仨乘长途汽车、换绿皮列车，再挤公交车，硬是在昆明市一家家医院查找。第7天，她们来到了昆明军区总医院。

▲母亲在南昌八一广场留影

毫无根据地要闯进医院寻找自己的儿子。母亲的哭诉被守门卫兵挡在了住院部的大门外，也惊动了曾陪同军区《国防战士报》记者一起采访过我的该院朱副政委。母亲她们才得以在眼科见到了我。

这天，我刚做完第3次手术。浑身缠绕血色的纱布绷带，把母亲和姐姐吓得痛哭流涕……我急忙示意陪同在一旁的欧阳护士，带母亲和姐姐去外一科走走看看。

从外一科回来，母亲不再哭了。她抹着眼泪自言自语：“我懂，妈妈不该在这种场所哭泣。哎，都是父母的孩子，都是为了保卫边疆……”

“与那些牺牲的战友比，我这不算什么……”我试图让母亲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。母亲默默点头。

因为刻意隐瞒，母亲并不了解我的伤情。她到医院的第四天，见有些伤员痊愈出院归队，她便缠住朱副政委：“首长，我儿子的伤治好后，要重返前线吗？”“阿姨，伤员痊愈后都得回到自己的部队去啊！”母亲急了：“他仗打过了，伤也负了，血也流了，不能换别人去吗？如果一定要他重返前线，我替他去！”母亲护子心切的倔劲，令朱副政委哭笑不得。

两天后，母亲踏上了回家的路。她的心却和我一起，留在了老山前线。

▲父母在江西省军区大门合影

1995年秋，因为晋升为营职干部，我分得了一套独门的公寓房。于是，我和妻决定把父母接到身边来住一段日子，与我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。下厨炒几个可口菜肴，侍奉父母吃饭喝酒；牵着妻儿陪着父母，进剧院逛公园，谈天说地……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。

当然，我也品味了母亲矛盾而复杂的育儿经。她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更优秀、更有出息，又担心孩子因涉事不深受到伤害或过于精明人情世故，变得自私贪婪，遗失做人的初心……

有一天，母亲突然对我说：“虔虔，你会不会觉得妈妈很没有用啊？”我异常惊讶：“妈，您为什么会这么想？”她直白地告诉我：“妈妈生了4个儿子，却没有一个做官的！”

我知道，母亲一直以来坚持用“诚实善良、勤奋好学、遵纪守信”来塑造我们的品行人格。便与她聊起了一段往事：

1983年秋，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专项斗争拉开了帷幕。一天傍晚，两辆警车拉响刺耳的警笛驶进我们居住的小区。不一会儿，隔壁邻居孔家的儿子从3楼的窗户上跳下，造成右脚踝骨断裂……后来才知道，闹了个“乌龙”事件。民警此番原本不是来抓他儿子的，是对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实施抓捕。因为老孙的儿子平时干坏事太多，恐惧让他仓皇跳窗出逃，自投罗网。

我问母亲：“当时警车驶进小区来抓人，您担心害怕过吗？”她非常自信地说：“不！一点儿也不用担心。我知道你们兄弟几个都是遵纪守法之人。”说罢，灿烂的笑容堆满了她双颊：“你能这样理解妈妈就对了！对妈来说，没有什么比过着高枕无忧的日子更惬意！”

1997年底，我顺利地走上了团职领导岗位，兄弟中也有的当上了常委、县长，可母亲还是照样操劳费心：审视我们八小时以外的交友、应酬，过问我们在外过夜的事由，甚至审核我们出差返家时带回来的物品。我夜间加班回来晚了，母亲会倚靠在家门口或端坐在客厅里等候……就这样，她事事要求子女做得最好，一尘不染。

在母亲的眼里，我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，她总有操不完的心。

▲作者和母亲的合照

在那遥远的小山村

小呀小山村

我那亲爱的妈妈

已白发鬓鬓

过去的时光难忘怀，难忘怀…… 

夜深了，不知从谁的手机里，传来了朱晓琳的成名曲《妈妈的吻》。我的眼里再次充满了泪水。

▲母亲2004年3月与家人合影

作者：王健根

王健根，江西南康人，1962年10月出生，1979年11月入伍，中共党员，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。江西省公安厅老党员、老警察、退役军人、战斗英雄。

王健根曾在闻名全国的“硬骨头六连”服役。1984年7月至1985年6月，他奉命参加老山对越自卫反击战，先后出色完成7次进攻、防御战斗任务，摧毁敌火力点3个，毙敌6名，俘敌1名(这是南京军区参战部队抓获的唯一一名俘虏)，王健根被誉为“捕俘英雄“，是全军英模报告团成员之一。获得全军“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”奖章、南京军区“神枪手”奖章各1枚，先后荣立一等功1次，三等功2次。转业后，历任省公安厅宣传处副科长、《江西公安》杂志主编、宣传处二级调研员等职务。

2019年9月，王健根荣获中共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颁发的“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纪念章”。

2019年10月1日,王健根作为“优秀退役军人”代表受邀出席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阅兵典礼活动。

2021年7月1日，他再次作为“英雄模范”代表应邀登上天安门观礼台，出席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。

 英雄名至实归，功垂千古！ 向王建根以及为国牺牲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英烈们致敬！

责编：中旗网晶晶

审核：张伊